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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衡:我那篇《青山不老》被选入课本,背后有个故事…… | 草地·百家谭

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人民教育出版社 Author 梁衡

《青山不老》一文被选入课本,其实是一个偶然,是一篇拐了几道弯之后的无心插柳之作。它经历了一个从新闻稿到文学稿,又到课文的过程


无心插柳柳成荫


首发:3月19日《新华每日电讯》草地周刊

作者:梁衡


《青山不老》一文被选入课本,经常有教学部门来问相关经过。其实,这是一个偶然,是一篇拐了几道弯之后的无心插柳之作。它经历了一个从新闻稿到文学稿,又到课文的过程。


 

上世纪80年代,我作为《光明日报》记者在山西驻站。山西的北部向为风沙肆虐之地,不但山西,整个华北、西北一线沙漠连着沙漠,对我国北方的农业和生态构成重大威胁。


在山西当记者之前,我已在内蒙古工作6年,对风沙之害有切肤之痛。黄河每年要从上、中游带走泥沙16亿吨入海。植树造林防止水土流失,一直是华北、西北几代人坚持不懈的头等大事,也是我在采访中特别关注的话题。

 

1983年夏,我在晋北神池县采访到一件事。一个叫高富的农民,在16年前组织了7个平均年龄65岁的人,成立了一支老年植树队,防风治沙,共打起36座坝,绿化了8条沟,为集体创造了惊人的财富,只一次间伐的树就为全村每家买了一台电视机。


最让我激动的是他平和的态度,觉得种树像吃饭一样是最自然的事。我去时植树队里已有5人去世,一人生病,只有他还在坚持种树。他的老伴也已去世,小院里就剩下他孤身一人,还有一副准备好的棺材。他坦然面对生死,说种到哪一天爬不动了,躺进去就是。


我很激动,但是苦于没有写稿的由头。这样普通的劳动者在晋西北太多了。于是就给县委出了一个主意,你们应该给老人立一块碑,为他这个集体立一块碑。16年的事,已不是新闻,但立碑就是新闻,就能带出16年来的事迹。



我在基层当记者多年,经常苦于那些可爱的普通劳动者、无名英雄不能见报,而地方领导又不善于宣传鼓动工作,我就常给他们找切入点,“拔苗助长”,打通走向版面的最后一公里。


有一年在吕梁山区,一位教书几十年的山区教师默默无闻,我建议县委授予他“山区办学英雄”,然后见报。我当时对自己的职业要求是:“为无名者立传,为隐身者传名”。这一次神池县委也接受了我的建议为高富立碑。常委会一通过决定,我即发了这篇新闻稿《(肩题)神池县将立造林功臣碑;(主题)表彰高富育林十六载,一心为村里乡亲造福》。《光明日报》1983年7月24日见报。


大家注意这个“将”字,这是一条预见性新闻,可知记者的良苦用心。本来高富栽树和记者写稿,这都是各自生活中最普通的事情。事情过去就过去了。干我们这一行的都知道,新闻是易碎品。

 

1987年我调离新闻采访一线,到新闻出版署工作。回首9年的基层记者工作,整理了一本研究性小册子,书名《没有新闻的角落》,讲怎样采访、写稿。其中收了这篇高富造林的消息,并配了一篇写作体会《无尽的敬仰》。


我敬仰他朴实、敬业、牺牲的精神。尤其是他手持旱烟袋、谈笑说棺材的镜头,我永不能忘。


1990年7月山西书海出版社出版了这本书,其时距当年消息见报已经过去了7年。这本谈新闻业务的书发行量很大,后来人民出版社、新华出版社、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都有再版,成了新闻入门的必读书。共印了多少,已无法统计。


令人不解的是,这样一本新闻业务书怎么会传到教育部门,引起教材编写人员的注意。而且用的并不是那篇新闻稿,而是那篇谈写稿体会的文章。


 

虽是体会文章,但我是当作散文写的。新闻与文学的最大区别是:新闻说事,文学说人;新闻是事学,文学是人学;新闻里也说人,但是以事带出来的人;文学里也说事,但是以人带出来的事。


我的这篇体会已甩开新闻事件重点谈高富的人格美了,而且按照我的“文章五诀”写作理论,形、事、情、理、典,一样不少,是一篇标准的散文。如炕头上的谈话、他拄杖返回小院的背影,特别是最后那一段关于生命价值的理性的总结,都是很感人的。


隔行如隔山,我真不知道是哪一位编辑高手,竟能“隔山打牛”从一本新闻理论书里淘出了这篇文章,用文章结尾的一句话做了题目《青山不老》,选入了人民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的小学六年级课本。这时离新闻稿见报已过去23年,离《没有新闻的角落》出版也已过去16年。常说十年磨一剑,20年岁月磨成一篇小文章啊!

 

但是有一点小小的遗憾。文学稿变成课文稿时砍掉了文章开头最感人的一段:

 

《三国演义》上有一个故事,写庞德与关羽决战,身后抬着一具棺材,以示此行你死我活。就是我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,埋了就是,真一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。这种气概大约只有战争中才能表现出来,只有在书本上才能见到。但是当我在一个小山沟里遇到一位无名老者时,我却比读这段《三国演义》还要激动。

 

还有下面的段落:

 

他觉得自己生命的价值就是种树,那边的棺材就是这价值结束时的归宿。
 
看完树,我们在村口道别,老人拄着拐,慢慢迈进他那个绿风荡荡的小院。我不知怎么一下又想到那具棺材,不觉鼻子一酸,也许老人进去就再不出来。作为政治家的周恩来在病床上还批阅文件,作为科学家的华罗庚在讲台上与世人告别,作为一个山野老农,他就这样来实现自己的价值。
 

大概编者认为学生年纪太小不必说到“死”,所以植树老人、周恩来、华罗庚一直工作到死的镜头都统统删掉了。其实大可不必,我们不是照样宣传黄继光、邱少云等烈士吗?对学生进行一点人生观、生死观的教育,正是这篇文章的意义所在。


从行文上说,这么一删,后面的结论:“他已经将自己的生命转化为另一样东西,真正与山川共存,与日月同辉了。青山是不会老的。”倒显得有点突兀。建议教师讲课时还是阐明这个本意。


 

这篇文章经过从新闻到文学再到课文的嬗变,已经走过了38年,现在还在使用。它已经超过了我的另一篇课文,服务了36年而“退役”的《晋祠》。


虽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,但还是有深层原因的,这与文章对生态的关注、对无名的普通劳动者的关注有关。我近年来仍然关注生态与自然,又开辟了人文森林学的写作,出版了《树梢上的中国》,里面有更多人与树的故事,可作为这篇课文的教学参考。比如《左公柳》一篇,里面就有左宗棠抬着棺材进新疆,“新栽杨柳三千里,引得春风度玉关”,那可是真人真事,比《三国演义》还感人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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